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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8-4-26 10:54
唱起山歌反水库
For 南都周刊
4月11日傍晚,梅雨落在广东南岭的群山间。在清凉上升的尘土气息中,名为“每日•种树”的台湾客家新民谣义演正在进行最后彩排。南岭乳阳剧场涌进了大约300名观众,大部分是生活在这里的当地乡亲。台下,孩子们在过道间快乐地奔跑着;台上,一个中年男人则心无旁鹬地调试着Monitor。
这个戴眼镜的男人略显清瘦,穿着宽大的麻布裤和印有“美浓运动”字样的黑色T恤。临近演出时间,台下渐渐安静下来,他从调试吉他中抬起头,微笑地望着台下:“大家好,我是林生祥。”
或许大部分观众并不清楚,这位来自台湾美浓的客家歌手,曾用他的歌声引导了1990年代后期台湾轰轰烈烈的美浓反水库运动。按照乐评人张晓舟的说法,国内绝少有像林生祥这样的音乐人。直到周云蓬唱出《买房子》,唱出《Something in the way》(他戏称那是Nirvana为北京奥运写的歌),人们才惊觉内地风起云涌的民谣热潮,在面对社会现实时是多么苍白。
10年间,林生祥凭借4张客语专辑,4度成为台湾金曲奖得主(最后一次拒领),而土地和农民一直是他创作中关怀不变的主题。林生祥说,他从小生长在有山有河的高雄美浓镇,父母都务农。印象中的童年是在水稻田、香蕉园和柠檬树间度过的。他用手比了一下屋檐的高度,“我们家割下来的香蕉,一堆一堆,叠的像人那么高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像风吹过稻田,闪着稻子下水的清光。
林生祥离开都市,返回美浓乡下生活,已经10年了。时光像流星一样穿过村庄,漾起生活的涟漪。对于林生祥,这短暂的10年,恍如一瞬,仅仅来得及用歌声许个愿。
用山歌拦截一座水库
客运巴士通过旗楠公路后转个弯,就驶上了县道184。这是秋天的时节,菅仔结花,圳水静流,蒙蒙的晨雾浸润着美浓一畦又一畦的烟苗地。林生祥提着行李,走下巴士,母亲早已在站前等候了。像这样地接送他进出车站,从高中起已经辗转十几年。
回家的事林生祥没有跟家里人说清楚,也无法说得清楚;他只是向母亲说回来创作反水库音乐,其它的没有多说,而母亲也没有多问:她认定儿子不久就会返回城市,如同以往。但只有林生祥知道,这一次他是真的回家了。
1991年,台湾政府决定斥资1100亿新台币在美浓修建坝高147米,距离最近村庄只有1.5公里的大水库,遭到美浓乡民的集体反对。此后十年,美浓百姓持续与政府斗争,直至2000年台湾政党轮替,水库议案被取消。
1998年回到故乡的林生祥,随即加入了“美浓爱乡协进会”(简称“爱乡会”),从事反水库运动的相关工作。那时正是反水库运动的低潮期,爱乡会总干事、4张专辑的词作者钟永丰后来回忆:“1997年反水库的情势急转直下……那时我开始想,如果运动要逆转时势,它一定来自文化。”
大学期间组建过乐队的林生祥,开始与钟永丰讨论音乐作为反抗美学,与社会运动连结的可能性。
他们忆起1993年4月16日。那一天,美浓的乡亲们第一次到台北“立法院”门前进行反水库情愿。一两百位乡亲大都是第一次来到台北,在车上还神采奕奕的他们,一下车都有些偃旗息鼓。台北那么多的高楼大厦,威严地在天上割出断然的线条,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,大家都感到自己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,等待着别人裁判自己的命运。乡亲们怯生生地,一个劲儿往后缩。眼看全副武装的警察已经做出了驱散的手势,钟永丰的妹妹钟秀梅突然勇敢地站了起来,大声唱起了山歌。一位乡亲看她这样,也站跟着站起来唱。歌声水波般荡漾开来,大家纷纷聚拢在一处,高唱山歌。当熟悉的乡音飞扬在立法院门前,乡亲们都来了劲头,他们举起抗议的条幅,面对上百名防暴警察,没有一个人再感到怯懦。
这段经历让钟永丰和林生祥知道了山歌的力量。钟永丰把自己创作的反水库运动的歌词交给林生祥谱曲,他们以“交工乐队”之名推出了第一张专辑。
所谓交工,是农忙时节各家交换劳动互相帮忙的互助形式。美浓乡亲们把这专辑的录制当作自己家的大事,本着“交工”精神,出钱出力,终于使《我等就来唱山歌:美浓反水库运动音乐纪实》在1999年4月16日发表(距乡亲们第一次请愿整整六年之后)。
林生祥说,他忘不了《我等就来唱山歌》第一次公开演唱给乡亲听的时候,他们的反应是何等强烈。当他唱到“乌云食月一拢又一拢”,台下就有人气愤地说:“对啊,这个政府骗我们一次又一次啊!”唱到“你这不是傻狗想吃羊睾丸吗?”整场就“哈——”大笑一声。唱到最后一句“水库若可以做,屎也就可以食”,台底下响起了一片欢呼。
《我等就来唱山歌》共9首作品,从各个角度纪录了美浓反水库运动,堪称1949年以来中国第一张社会运动专辑。开场的《下淡水河写着我们的族谱》一曲,便开宗明义地铺陈了美浓客家人到此地安家立业的历史过程。随后的歌曲,则从不同视角来呈现反水库运动当中各种不同的诉求和情怀:《夜行巴士》描写一位老农前往“立法院”请愿时路上的心情,“台北市的高楼直挺挺撑着天,想我这一辈子就要快没效了,但是这次我不会再窝囊了,今天我要去跟他们讲,今天我一定要去跟他们讲……”《我等就来唱山歌》直接纪录1993年“立法院”请愿现场,“乡亲,大马路走端正,镇暴警察这么多,不用怕!就当作自家子弟。立法院这么尴尬,没关系!就当作自家的三合院。”《山歌唱来解心烦》用来鼓舞士气,“众口一声反水库,衙门再凶照样干。”其后的《水库係筑得屎嘛食得!》则来自反水库运动的口号,“水库若可以做,屎也就可以食!”
反水库运动在2000年大获全胜,而《我等就来唱山歌》也获得了当年台湾金曲奖最佳作曲人奖和最佳制作人奖。面对胜利和荣誉,“交工乐队”却显得异常平静,他们回到坐落在美浓田间的录音室,默默地擦拭乐器,用吉他的和弦抵挡外界的喧嚣。钟永丰说,反水库运动的胜利只是让他们明白,那股急切想要伸进来盖水库地力量,其实十几年来一直不曾消失。它和摧毁农业的力量来源、性质同一,同样大到令人窒息。
反WTO的夜行军
1950年代,国民党政府施行《耕地三七五减租条例》,让平均六、七成的租率大幅下降,解放小农的生产力,造就了台湾有史以来最大的自耕农队伍。之后十几年间,台湾农村浮现过昙花般的荣景。钟永丰说,他最早的记忆之一,是严肃的祖父翻滚在客厅新铺的水泥地上,咧开空洞的嘴巴,叹说好凉好平啊!以他早年的困紧,那该是天堂的地板了。
但到了1960年代,农业进入黄昏。“出口替代政策”的旗舰计划——加工出口区与石化工业区落脚高雄市。台湾南部农村的青壮劳动力大量涌向高雄。1970年始,农业收入占农家总收入掉至五成以下。林生祥和钟永丰的父辈成为千百年农业家族历史中最后一代务农者。进入1980年代,资本炒作令都市性格变得阴晴难辨。接下来,股市崩盘、房价飞涨,怀揣梦想进城的农村青年梦碎一地。他们大批地失业、返乡,依赖都市汇款以弥补不足的农村经济更显穷迫。深有社会运动才能的钟永丰说,正是这股摆荡于都市与周围农业地区之间的失落、不安与不满情绪,在1998年之后扩大集结,民进党趁势夺下南台湾各县市的执政权,并两次送陈水扁入主总统府。
是这段历史,构成了“交工乐队”第二张专辑《菊花夜行军》的大背景。而专辑歌唱的主人公阿成(确有其人),则是1970年代进城,1990 年代返乡的美浓青年。当时,WTO的杠杆,正在撬动以种烟为生的美浓乡亲的经济基础,很多人都如阿成一样,转而投身菊花种植产业。为了使菊花日夜不停地长高长壮,田里的日光灯夜里也会打亮。面对满田菊花,阿成每每幻想自己是总司令,正在进行夜行军前的晚点名。但只有他这样的菊农知道,市场之路无比艰辛,稍有运筹失准,就会全军覆没、血本无归。
WTO让东南亚成为台湾资本的最大外移地。林生祥开玩笑说,几年下来,生产没开动,倒在侨社布了人脉。1991年始,台湾与东南亚间的国际婚姻趋势强增,人到中年还是孤单一身的阿成也经人指点,随团赴南洋相亲。在印度尼西亚的一家旅店,他与阿芬互选了对方。作为华工后裔,阿芬的家族在百余年里遭遇过各种政经动荡,全球化是最近的一次;但对于全球化,阿成阿芬却感情复杂:它既是我们的敌人又是我们的媒人啊!
“把你的故事写成歌好不好?”有一次林生祥问阿成。阿成说,他的故事社会不会在乎,不如写些不骂政府的歌,销到大陆。后来林生祥把专辑中《风神一二五》的初稿唱给阿成听,阿成听完沉默不语,深深闭眼,然后郁闷尽出地大喊一声:“干!”
在阿成的一声“干”中,《菊花夜行军》响亮出炉,并再次俘获台湾金曲奖最佳乐团奖。此后,交工乐队开始了台湾和欧洲的巡演。评论界惊叹:台湾做为资本主义体系中的一部份,终于建立了音乐表现的主体性。而这在文化主体意识与内在自信,非要透过西方舞台不能确认的中国,真是太难得了。
黄昏背景下的劳工兄弟
在外界看来,交工乐队风头正劲,但林生祥们却心里清楚,裂痕正在乐队中蔓延。这种因对音乐的理解不同而出现的裂痕,在任何乐队中都是常见的。它最初是促进乐队风格多样化的基因,但当乐队走向成熟,它则往往不再安于母体。
2003年,乐队的合集录制未竞,贝司手钟成达和鼓手陈冠宇离队,“交工乐队”宣布解散。
钟永丰在《交工乐队解散书》中写道:“宿命也好,坚持也罢,面对无法避免的困顿,每个人都得挺起意志,寻找音乐生命的出路。”
在乐队刚解散的那段日子,林生祥开始大量聆听古典音乐,在静默中沉淀生命。钟永丰则步入政坛,辗转于台南各地。他们一年只能见面四五次,却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延续着合作。钟永丰不时把歌词通过电子邮件发给林生祥。林生祥谱曲完成后,就打电话给钟永丰:“你想不想听音乐?”然后他就对着话筒轻声哼唱。
用了几个月时间,林生祥终于走出了交工乐队解散的阴影;而找寻新的音乐方向,他用了一两年甚至更长。2003年,他写出了新专辑的第一首歌《细妹,你看》——一首写给女朋友的情歌。林生祥说,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刻,是自然和爱情给了他勇气。白云、大山、石岗田、沙浦地,这是美浓的山风日色。坐在美浓河边,他和细妹在橙色的夕阳下宛如两株年轻的植物。后来,在新专辑的试听会上,为了表达感激和爱意,林生祥特意让朋友打电话给正在住院的女友,在电话里唱给她听。很少掉泪的女友,那次哭出了声。
2004年,专辑《临暗》发表。人们发现,这张专辑中除了有《细妹,你看》这样深情款款的情歌,同样接续了交工乐队的伟大传统:关注现实。
在某种程度上,《临暗》堪称《菊花夜行军》的姊妹篇,它唱的是阿成返乡之前在城市的遭遇:工作辛苦、下班无助、居住环境恶劣、性苦闷。而失业之后还有被逼成为黑社会的可能,“兄弟今夜我们是,我们是社会问题,若是逼得走投无路,说不定会搞一条头条新闻。”
故事接续道来,宛如影像,而作为压轴的《细妹,你看》则把城市的孤寂与农村的温情对比,更凸显出对乡土深切的依恋和追怀。
在音乐表现上,相较于交工时期特意经营的农村感,《临暗》的音乐配置上,加上了彭家熙的口琴、陆家骏的大提琴和钟玉凤的拨弦乐器,充满了孤独忧郁的城市蓝调气息。这张为都市劳工造像的专辑在2005年再得金曲奖三项大奖:最佳乐团、最佳作词人和最佳客语专辑。
获奖并没有令林生祥感到太多意外,只是当他站在领奖台上,回忆起曾经的交工时代,鼓手阿达听到得奖,手一抖,把资料散落一地的情景,不禁百感交集。
用音乐种树的男人
林生祥说:“我每天睡到自然醒,然后帮妈妈做家务。”
2006年,在这样的状态下,林生祥推出了新专辑《种树》。这是一张真正回归安静的专辑。在接受采访时,林生祥坦言,他现在觉得“安静才是真正的力量。”
现实是嘈杂喧嚣的,但真正感人的力量总是来自安静。林生祥回忆,1999年夏天,还在反水库的时候,和乡亲们一起去台北立法院请愿。那次请愿失败后,回到美浓,大家都觉得既愤怒,又沮丧。偏巧,第二天又赶上玛姬台风来袭,不少路树在风雨中倒下。经营早餐店的古先生不忍看到家乡的狼藉景象,便开始将倒下的路树重新扶起、栽种,将折腰的路树锯枝、重整。这次的扶树运动,从古先生的独自进行,到附近邻居的加入,最后变成一大群人的协力合作。
古先生开始了种树之旅,每天在早餐店的生意结束后,他就一个人骑着机车,载着树苗,在美浓各地寻找适合的地方,撒下希望的种子。九年来,他种下了四千棵树,种树、浇水、修枝,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公事。他甚至还去上课、进修,只为了种下的树能够健康成长。
林生祥跑到古先生家里采访,两人很快成为了朋友。几天之后,一首名为《种树》的歌曲完成。林生祥把它唱给周围的朋友,听者无不动容。
“我是农民出身的歌手,总是想着用自己的音乐为农业做点事情。”专辑中的另一首《后生,好在有你》,就是写给台湾著名的“白米炸弹客”杨儒门的。杨儒门是台湾“家喻户晓”的人物。2003年到2004年间,他在台北无人的地方放置了17次爆裂物,并留下不要进口稻米,保护农民等内容的字条。当时他的举动震惊社会,被外界称为“白米炸弹客”。2004年杨儒门自首,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零10个月。2007年6月,陈水扁颁发“总统特赦令”,他才得以出狱。
2007年6月16日,第18界台湾金曲奖在台北小巨蛋举行,它为林生祥第四次带来荣誉:最佳客语专辑,最佳词作、最佳客语歌手。但在颁奖典礼上,林生祥婉拒受奖。他说,奖项应以音乐类型来分、不该以族群语言区分,否则客语歌曲势必更加边缘化。
接下来,他决定捐出二十五万元奖金给与农业有关的团体和个人,其中包括“白米炸弹客”杨儒门。
林生祥曾说,母亲在创作上给了他很大影响。当杨儒门自首时,母亲就告诉他,杨儒门是在为农家人出头。这话令林生祥至今记忆忧新。在颁奖礼上,林生祥说,杨儒门还有阿公要照顾,所以他决定捐出部分奖金,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孤单,有很多人在关心他、关心台湾农业。
英国乐评人Paul Fisher在听完林生祥的音乐后,曾写下这样的评论:“我可以听见他声音中丰富的热情,他所唱的都是他坚定而清晰的信仰。”
是的,我发现,在林生祥那把用了十几年的吉他上,贴着四张贴纸,分别是“我等就来唱山歌”、“WTO滚出去”、“支持媒体公共化”和“滚动的农业,声援杨儒门”。
问他为什么关心这些,他很平静地说:“其实就是我生活的一部份而已,我们当儿子的人,看到爸爸妈妈有什么样的状况,自然都会想办法去帮忙吧。”
他坦言:“我并没有要用音乐去指向未来的路,我没那个资格,我只是把一些很认真、很努力在这边生活的人,把他们很美丽的故事,变成我的音乐。”
林生祥的意思我懂。或许就像他在歌曲《种树》里写的故事一样,台风过后,一个男人开始把倒塌的行道树种回土地,一边种树一边轻声吟唱:
种给离乡的人/种给太宽的路面/种给归不得的心情
种给留乡的人/种给落难的童年/种给出不去的心情
种给虫儿逃命/种给鸟儿歇夜/种给太阳长影子跳舞
种给河流乘凉/种给雨水歇脚/种给南风吹来唱山歌
此刻,在南岭乳阳剧场,林生祥弹拨着吉他,演唱这首《种树》。真的,乐声好像美浓的河水缓缓流淌在南岭山间。“你们喜欢这首歌吗?”一曲结束后林生祥问大家。我发现,说话时,林生祥开心地露出了笑容,孩子似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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