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轉載]以明清戏文曲词为对象考辨泉州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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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郑国权   
    这本书取名《考辨泉州话》,曾经犹豫多时。因为“考辨”是一门深奥的学问,不是我等所能胜任,尤其所“考”的是“泉州话”,又只是泉州方言。泉州方言就是泉州人自古以来日常交谈的语言,除了近代可以录音留存的之外,都是转瞬即逝、不可再现的东西,怎样去“考”?
  笔者之所以尝试去“考”,是因为我们在十多年前着手编纂《泉州传统戏曲丛书》时,先后征集了一大批明清以来的刊本抄本,它们都是古老的弦管和梨园戏、傀儡戏等传统戏曲的戏文和曲词,近千万言,非常宝贵。它们中有的刊本是刻于440多年前的,当年的语言文字,对今人来说,不能不说是相当古远。它们的重要价值,就是把“转瞬即逝、不可再现”的明清以来的部分本色语言留存在纸面上,让今人的考究才成为可能。
  汉学家龙彼得先生认为是“中国罕见的方言文学”的《荔镜记》戏文,是泉州乃至福建迄今发现年代最早的戏曲古刊本。它刊刻于明嘉靖丙寅(1566年),世上只剩下两本,分别珍藏于日本天理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的图书馆。1956年,中国戏剧家欧阳予倩、梅兰芳访问日本,才带回书影。
  另一部明刊本,是龙彼得教授发现的《明刊三种》,刊于明万历年间,即1604年:其中收录十八个折戏和一百多首弦管曲词的《满天春》,珍藏于英国剑桥大学图书馆;另外两本各收录几十首弦管曲词的《钰妍丽锦》和《百花赛锦》,则珍藏于德国萨克森州立图书馆。过去国内学术界也一无所知,直到1992年龙彼得在台湾重编出版,并于翌年把新版书寄赠给泉州有关单位,我们才知道泉州明代有这么宝贵的传统戏曲与弦管,如果不是龙彼得先生在世界找书活动中发现,它们将继续尘封在英、德图书馆中,难见天日。这部明刊本的发现,促发我们下决心启动《泉州传统戏曲丛书》的编纂工作。我们在编纂工作的前后几年间,又先后从海内外征集了清顺治、光绪两本《荔枝记》和清乾隆《同窗琴书记》,以及清道光、咸丰两本弦管指谱。同时又征集了一批梨园戏的口述记录本和艺人自写本,傀儡戏的四十二部“落笼簿”和《目连》戏全簿。琳琅满目,前所未见。
  上述这批珍贵的刊本抄本的特点,一是全部用泉州地道方言写成的(明刊《满天春》中两折官话戏文除外)。泉州方言的一些语词,过去常常被认为“有声无字”,或者当年的著述者、抄录者,一时找不到恰当的文字也认为“无字可用”,所以就采用“六书”中“假借”的方法,大量借用同音字或近音字替代,一旦借不到合适的字,就干脆拟音自造字。二是这批刊本抄本,都是坊间刊刻和民间转抄的,所以错别字比比皆是。即使是明刊本亦是如此。但正是这样,说明它们不是文人的原创作品,而是长期辗转传抄所致,这个“缺点”,反而证明它们有更悠久的历史价值。三是在大量的错别字中,有的当然是限于当时从业人员的水平或雕工抄工粗疏造成的,但更有意思的是,有相当部分完全是有意为之的,目的是为追求演唱时的音准而不求字义的正确。
  这种状况,有它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。
  泉州弦管和戏曲有个优良的传统,就是强调“照古音”唱念,注重咬字吐音,讲究文读白读,抑扬顿挫、吞吐浮沉,一点不得含糊。戏曲界还有条“四两曲千斤白 ”的戒律,力求把“话白”说得清清楚楚,让观众听得明明白白。今年初去世的木偶大师黄奕缺生前口述从艺史时,提到在拜师学艺当年,几次被师傅用戒尺打得手心红肿,原因不是他违规,而是他习惯于老家南安罗东的乡腔,一时改不过来,对以泉州市区语音为正宗的傀儡腔调中的“语”、“气”等字,老是读不准,读错一字,打一下。经历几次“严打”之后,终于得到纠正,终生难忘。
     这种靠“严打”体罚来保证“音准”的方法,今天看来很残酷,侵犯了人权。但当时之所以这样做也有它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。首先是戏剧界对中国文化的尊重,读错字被视为亵渎孔子公,也有损师傅的名声。同时也是对观众的尊重。当年没有幻灯字幕,更没有扩音器。所有的剧情全靠演员的说与唱来传达。观众是真正的衣食父母。没有观众,没有雇主,戏班就活不下去。因此刊本抄本中就出现许多音正义乖的文词,如明刊本“轰轰烈烈”刻为“英英烈烈”,傀儡戏抄簿“费无忌”写为 “备无忌”,“一支剑”的“一”字一划不写而写为“职”,变为“职支剑”。原因是泉方言“轰”过去读“英”、“费”(作姓氏)读“备”、“一”读“职”。不这样写,生怕传承人“照本宣科、就字读字”把音读错了。由此可见先贤们用心良苦,令人肃然起敬。
  正因为这样,泉州弦管戏曲在长年的口传身授中,才能保存了大量相当准确的古代泉州方言信息。更万幸的是,至迟在明代中叶之前,我们的祖先就开始把泉州方言的口头文学转化为书面语言,或抄写成本,或刊刻为书。这些刊本抄本,尽管存在着大量的借音字、错别字,但它们在当年没有录音技术的历史条件下,正好发挥了录音机的作用,把明嘉靖、万历,清顺治、乾隆、道光、咸丰、光绪以至民国期间的一部分泉州方言录下来。让人们通过它们可以看到方言文学、世俗文化一脉相承传衍千百年的轨迹,并辐射整个闽南以至台、港、澳和南洋群岛侨居地的影响力。这对于研究传统戏曲以及古语音韵的专家学者来说,无疑是千金难求的富矿。
  但这一切,对于我们这些原来不是这个专业的人,要着手整理编校这批刊本抄本,无疑是进入迷宫,难题如山。在连续几年中,我们几乎天天在翻故纸堆,在“字字计较”中与古人对话:一再探问古人,也让古人考问今人。如明嘉靖《荔镜记》,端端正正刻下一行曲词:“翰徽埋名,假作张生”。而同题材的清顺治本和光绪本《荔枝记》,“翰徽”已变为“韩非”。但这部写陈三五娘爱情故事的戏文,与历史上无名的“翰徽”和著名的“韩非”,都丝毫没有牵连,怎么突然闯进这两个“局外人”?后来幸得在近代的抄本中,发现是陈三“隐讳埋名,假作张生”,才真相大白。隐讳、翰徽、韩非,四百多年间的辗转,音近致误,难怪古人。又如抄本中多次出现“加字”这个名词,现在多数青少年都不知为何物,而上年纪的泉州人都知道,在塑料袋问世之前,城乡各地都用咸草编成的一种草袋,用来装盛粮食和其他物品,同时又是乞丐必备之物,俗名“加字”,有句民谚说:“缀鸡飞,缀狗吼,缀乞丐捾‘加字’斗”。可见它不是什么高雅的东西。但用“加字”作草袋名称,显然很勉强,肯定也是近音借用字。但它的本字是什么?一经细细考证,才发现另有来头。《诗经》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”句中的“蒹葭”草,就是编“加字”所用的“咸草”。蒹讹称为咸。韩愈《进学解》的“补苴罅漏”有个“苴”字。用葭草苴物不就是“葭苴”吗!两个字,从草,旁叚、旁且,音、形、义都吻合。至此,这个古老的俗物终于找到它的正名。另一例,明刊中多处有“乾雷”、“乾雷白脱”的语词,但都与天气雷雨无关。那它是什么?回想童年时,常听上辈人说到这类语词,都是对生活缺乏来源、日子艰难的怨叹,于是才琢磨出一句古老的成语“乾擂白拓”,源于碑刻拓片时无墨汁可上的“白拓”状态。“乾擂白拓”或简为“乾擂”,被引申为非等价交换、要白占人家的便宜或怪对方口惠而实不至的用语。
  对于这类的“考”,我们总算还能“考”出一些名堂来,主要应归功于古人的借音字。除此之外,那就是这些方言俗字、错字别字,都生存在戏曲当中,各有特独的语境,可以依据此人此事、此情此境,来推测判断某些“字”的内涵。例如《荔镜记》中五娘有句话白交代:“益春,你那府口听候等我”,其中的“那”字,有的方言学家认为是“都”字之误。但土生土长的泉州人一听“你那府口”,就知道“那”字是动词“停留”的意思,而不是副词“都”字。问题是“那”与“停留”无论如何都等同不起来。也许表示“停留”的“那”,真的是“有音无字”?后来经过长久的搜索,才从司马迁的《报任少卿书》中找到一个“佴之蚕室”的“佴”字,终于解开这个悬疑。又如《荔镜记》中有“东尸”一词,望文生义,都会以为它与命案有关。但戏文中说的是“管东尸吃屎”,就可据此推测出它可能是排泄物场所,进而查出“东尸”是“东司”的同音致误。而“东司”在唐代既是官署的名称,又是寺院厕所的雅称。“管东尸吃屎”就是“管厕所吃屎”,出自都牢要敲诈钱银的脏话,倒也自然。
  诸如此类的“考”,也不是一切顺利,而且时有争论。此如《荔镜记》一句“我一    口乾”的“    ”字,其他抄本亦常见,据剧情词义判断,本字当是“阵”字。为求舞台上的音准,以“   ”代“阵”无可厚非。但遍查字典,都无这个字,显然是拟音自造的,当今要把它编成书面语言正式出版就不宜,与语言文字规范化的要求不合。再说“阵”字本来就有文读白读之分。“阵”的白读音为“存”更近乎“俊”,如“这阵子你在做什么?”方言便是“这‘俊’你在做啥么?”孕妇临产的“阵痛”,都叫做“激‘俊 ’”。台湾天气预报“阵风”都读“‘俊’风”。而“阵”字的文读,如“阵地”、“出阵”的阵,都得读为“镇”而不读“存”或“俊”。当时,曾经有位学者坚持认为非用“   ”不可,我们不敢苟同。因为常识告诉我们:一些汉字一字多音多义是常事,泉州方言亦复如此。不能因为一字多音而造出不同的字,如阵字,又衍生   、镇等字,岂不造成混乱。
  总的说,笔者“考”的虽是泉州方言,但总是以《汉语大字典》的规范汉字为依归。循着借音字的音义去“考证”出它的本字,正是正本清源,可以有力地证明泉州方言决不是“土话”,更不是少数民族语言或外国话(曾经有人这样认为),而是地地道道的汉语,而且许多语词是濒于消失的古汉语。
  基于这种认识,我们在编校《泉州传统戏曲丛书》过程中,对于明显的错别字都加以改正,并在改正第一个错字时,都把原字放在右侧括号中,以备查考。对考出本字或尚有疑义的,则一一放在页脚注。但由于编校出版的篇幅大、周期较长,前面几卷有的出版以后又有新的发现,有些方言词需要修改补充。因此,在《泉州传统戏曲丛书》十五卷本于2000年底出齐之后,笔者便把平时写的一些考证札记,连同后来获得的戏文刊本及一些相关文稿,汇编成一本《泉州明清戏曲与方言——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编校札记》,于2001年底出版,使这套丛书增至十六卷。2004年,这部十六卷本的《泉州传统戏曲丛书》逐级上报,参加文化部第二届文化艺术科学优秀成果奖评奖,结果荣获一等奖。2006年7月,文化部颁奖,随后,福建省文化厅、泉州市人民政府先后分别给予奖励和表彰。
  近几年来,方言研究受到各方面的重视。泉州方言是闽南语的根,而闽南语是海峡两岸的共同语言。台湾全岛通行的方言,是当年泉州、漳州两地的移民带去的方言交融而形成的。闽南语是两岸人民同根同源、同文同祖的标志。毕生研究闽南方言的台大教授吴守礼先生,生前在台北曾对笔者说过:很遗憾不是生活在泉州,也没机会去泉州,所以闽南方言研究中一些深奥的问题,都无法弄清楚。他对泉州的同行寄予很殷切的希望。台南成功大学施炳华教授,长年研究泉州传统戏曲弦管中的方言,与泉州同行在学术上保持密切关系,他也希望一些古老的方言尽可能找出它的渊源来。此外,海内外一些朋友,也鼓励笔者把泉州方言继续“考”下去,并希望出个单纯方言考的本子,让更多有兴趣的人士共享、鉴别、批评。因此,在国家将在泉州建立闽南文化生态保护区之际,笔者重新整理旧稿,有所增删,仍限于100篇。有些章节,还插点图片,以佐辨识。
  笔者在泉州方言区生活70多年,退休前后在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主持编务22 载。由于对自己母语的偏爱,日常对于来自生活中的或舞台上的以至书刊中的各色语言,都有所留意,有所思考,因而才冒昧编成这本书。自知缺乏语文专业系统知识,尽管竭力而为,不当之处恐难避免。敬请读者指谬赐教,不胜感激。
文中《荔镜记》所指是否潮泉调的荔镜记呢?
Tshṳ̂-pui Avalokiteśvara Phŏ-sat pó-hō tshuân-ke-nâng jît-jît phêng-an!
蹉跎莫遣韶光老 人生唯有讀書好 學須靜也  才須學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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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州话八调代表字:
1胎tho 2讨thó 3退thò 4托thoh
5逃tô 6在tŏ 7袋tō 8夺tôh
潮罗特殊变体:[ɯ]=ṳ=ur;[ã]=aⁿ=an;
[aʔ8]=âh=a̍h;[ts]=ts=ch;[tsʰ]=tsh=chh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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例如《荔镜记》中五娘有句话白交代:“益春,你那府口听候等我”,其中的“那”字,有的方言学家认为是“都”字之误。但土生土长的泉州人一听“你那府口 ”,就知道“那”字是动词“停留”的意思,而不是副词“都”字。问题是“那”与“停留”无论如何都等同不起来。也许表示“停留”的“那”,真的是“有音无字”?后来经过长久的搜索,才从司马迁的《报任少卿书》中找到一个“佴之蚕室”的“佴”字,终于解开这个悬疑。
「nă、ná」 是「佴」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