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转]黄冈城杂忆

转自郭启宏的个人主页
  据说人有些岁数了,容易怀旧,回忆当属此列;然事有未尽然者,孔夫子云温故而知新,回忆可以引发人对未来的思考或者想望。
  黄冈是我本初意义上的故乡。郭氏先祖由闽入粤,我籍于斯;丁未路中段旧居犹在,我生于斯。我在黄冈仅仅生活了十三年,较之我的人生途程,不过四、五分之一;但黄冈既是我生命乐章的序曲,也是我张扬个性的起点。仿莱蒙托夫体,我或许可以写出这样的诗句:“每当想起那双迷人的眼睛,心便低声地说,我爱黄冈!”
  这座小镇始建于南宋淳祐三年(1243),从大范围来说,算不上历史悠久,她无法与北京、广州或潮州攀比,但比起清代乾隆年间始称汕头的当今粤东龙头老大,显然要资深一些。悠久的历史可以成为炫人眼目的勋章,也可以成为压迫肩背的包袱。黄冈应该感到幸运,既无勋章,也无包袱!此地人回忆往事,尽可海阔天空;握笔涂鸦,心态相对自由。
  一  凤江
  黄冈河是个俗称,我愿意叫她的雅称——凤江。
  我不晓得前代黄冈人因何给她起了这么个美丽的名字。我小时候见过的凤江,水流漶漫,沙洲裸露,土堤常崩塌,涸时节淌水可过,涨时节渡船停摆,谁想像得出华彩凤姿?不过,就是这“柴禾妞”一般的凤江,是我童年最忠诚的伙伴。
  柔波里争泳,浅滩上摸鱼,多少次逃学到这里!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游泳,一无名师亲授,二无高朋指点,真正的教练恐怕就是凤江。
  夏日黄昏,我们一帮顽童,为争夺一棵漂浮水面的荆棘,劈波斩浪,你追我赶。时而片帆飞来,相互使个眼色,抖擞精神,迎了上去,悄悄扒在船边,像小蚬寄生在大螺身上,舒舒服服随船前进。艄公眼不瞎,佯装无见,忽然扬起几丈长的大竹篙吓唬我们。于是,一个猛子脱了险境。那真叫刺激呀!嘿!下一只船又来了……一直玩到精疲力竭,才到沙洲上喘息。
  已是日薄西山的时分。半空中,白云千朵,红霞万道,奇光异彩,绚烂绮丽。不由我游目骋怀了!那天半的云彩,时而驼形,时而狮状,也似鳄鱼,也似大象,是风左右着这莫测的变化吧?呀,湛湛青天以外又是什么?是什么力量主宰着这浩渺的太空?我自然百思不得其解。不过,凤江黄昏的长空,诚然诱导了我丰富的想像,开启了我心灵的窗扉,激发了我对神秘的大胆探索,鼓舞了我对美好的顽强追求。
  天幕低垂,岸上的树木影影绰绰,河中的泳者寥寥落落,我只好依依惜别这不舍昼夜的凤江。
许多年后,我才知道家乡的这条河相当独特。她发源于本县北境群山中,注入本县南端大海里,整条河系几乎布满全县陆域。这种自成系统的水系特征,即使在全国范围内搜寻,也相当罕见。我想,人文环境与地理环境密切相关,自成一统可能造就自给自足,也可能导向自我封闭。幸或不幸,厥在人为。我不由想起五十年前饶平县的县城——今天的三饶镇。该镇位处盆地,环镇皆山。看他“望海”东峙,“待诏”西拱,“天马”南来,“尊君”北耸,山川形胜可谓得天独厚!据《饶平县志》记载,宋人王十朋“尝经是地,逆旅中,夜半闻角声,起视莫知其处,周览山川曰:‘异日必有县其地者!’立石记之……‘天下大乱,此处无忧;天下饥荒,此处半收。’”这就是饶平县名之所由来。然而天之厚固堪自裕,天之厚亦可自封。环山的老县城三饶镇终于被濒海的新县城黄冈镇所取代!三饶的衰落为我们提供了历史的经验。是欲革故而鼎新,务先凿空以致远!在新千年里,故乡人欣喜地告诉我,外向型的黄冈镇越发清晰了,君不见,奔流到海凤江水!
  我又在江干漫步。亭台幽雅,花木繁阴,望中一江似练,四桥如虹,真个华彩凤姿了!我不由想起自己写过的诗:“甘醇最是凤江水,润我文章润我名!”

  二  担水巷 "
  一条不起眼的“巷仔”。
  小时候读《水浒》,武大郎寄居的那条紫石街,大概是很狭窄的,潘金莲手里的叉竿一失手,竟会不偏不倚,正好打在行人西门庆的头巾上。熟悉担水巷的黄冈人会说,只怕我们的担水巷比紫石街更窄!
  印象中的担水巷,没有几处店铺,居家、货栈为多。巷口一摊卖粿条的,颇有知名度,人称“粿条汉”,似乎摊主的大名叫“阿汉”。大人们常说:“粿条汉,好汤水!”记得那摊子的火炉上有一口大锅,锅里永远熬着大块的骨头。那时节没有味素,好汤水一定来自那骨头汤了!
担水巷住着我最要好的一位小学同学——阿许。许家劈竹编筐,应属小手工业者吧?(不记得土改当年评的什么成分?)阿许是他父亲的长子,放学后还要做不少家务活,包括劈竹编筐的下手活。我吃完饭找他同路上学,他多半还没吃饭呢!我的到来,似乎使他的父亲宽宏起来,喊一声,吃饭去吧!但有时也不,阿许不干完手里的活儿是不能吃饭的,叫我等得心焦。
  我们是春季班,毕业时节正逢寒假。一天,他眼泪汪汪地告诉我,他父亲不让他报考初中……为什么?不是说定报考饶平二中的么?他摇摇头,没说话。我马上表示,我也不考二中了!他抬起头来,似乎有些欣慰,但很快摇摇头,你父亲不会同意的,他一定让你考二中!阿许的话没有说错。我父亲把我臭骂了一顿,他家里没钱念书,他得帮他父亲做活,他可以打下手,过不了多久,他有了手艺,也能挣钱,你呢?不读书你能做什么?是呀!我父亲的这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。毕竟是书生!直到今天,实践证明,鄙人从政无能,经商不敏,扪心自问,除了读书,顶多加上写作,我能做什么?百无一用是书生!
  啊,当然,担水巷的价值不在于巷口的小食摊,更与我个人生活中的一段插曲无关,这里曾经引发一场震惊全中国的革命——丁未黄冈起义。
  1907年(流年丁未),孙中山先生亲自领导的推翻满清的第三次武装起义在黄冈爆发,孙先生手创的青天白日旗第一次在黄冈上空飘扬。虽然党人占领黄冈仅有短短的一周即告失败,但是这次失败却导向四年后辛亥革命的胜利。孙先生在《建国方略》中对丁未起义给予高度的评价。诗人杨方笙有词:“标举义旗推帝制,恢张民主建新邦。败绩亦堂堂!”1934年,黄冈中山公园内建成丁未革命纪念亭,城中开辟新街丁未路,前些年,市中心又耸起丁未革命纪念碑。这是一段辉煌的历史!据说,当年奉孙先生之命负责指挥举义的同盟会革命党人许雪秋、陈芸生、陈涌波、余既成等人,还有黄冈三合会头领,他们的秘密指挥部就设在担水巷头的泰兴号。担水巷离我家老屋不过几十米,我问过长辈老人,可谁也说不清泰兴号究竟是哪一座。看来,只好留待县志办或饶风诗社的行家们考证了。
  担水巷还有一桩传说。当年,“海盗头子”吴乌森(一作参)抢娶的黄冈美人,其娘家就在担水巷;也有说的那不是她的娘家,是吴在黄冈的临时居留地。因为吴乌森的传奇既有历史意义,也有审美价值,无妨借此留下一说,以为备考,待有心人重作史辨。
  我又走过担水巷,旧貌依然!巷仔“极狭,才通人”,新式旧式二层小楼紧挨着,颇有些鳞次栉比,眼前猛然飞扬起历史的烟尘!一直往南走,出巷仔,是凤江浆砌石篱的江畔,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。此际正是夜昏后,好一派灯影波光的夜景!忽有箫声悠悠来,多么雅致的一个小镇!诗曰:
  江畔长堤十里遥,
  万家灯火接三桥。
  清风不识来何处?
  楼阁阿谁夜品箫……
  
  三  夜里市声
  无论坐店摆摊、行商走贩,都得吆喝。市声如同广告,五花八门,似乎从未有过强调一律的政令,各地自有各地的市声,无不个性鲜明。
  黄冈小镇也有自己的市声。最多的是叫卖声。“市亭”(市场的旧称)里嘈嘈切切,卖海鲜,卖青菜,尤其是卖传统小食和水果,什么菜头粿、无米粿、虾饼、红粬桃、烧米、肉葱包,什么荔枝、龙眼、柑桔、林檎、甘草橄榄、甜杨桃……沿街巷叫卖的就更多了,什么油炸桧、手巾螺,真珠花菜、三脚虎(一种外地他乡罕见的青菜),更多也更杂,更响亮,更出格,更具艺术性,因而也更传神!除了叫卖,还有手艺人、小商贩以及城乡各色人等的吆喝声。比如箍桶的,耍把戏卖药的,收购旧铜铁、鸡毛猪骨、银纸灰的,收集泔水、屎尿的,不一而足。吆喝声各异,有的歌吟一般,有的干脆利索,还有的贵口吝开,借助道具,或者乐器。最奇特莫过于响遏行云的短笛独奏,那是极富创意的阉鸡割猪者的“广而告之”。此外,乞丐们“阿奶”“阿舍”的呼唤,连带着一长串极不精炼的颂词,虽不是正经市声,也算镇中一景。  
  我感到遗憾,有一种传统食品的叫卖声,我再也想不起来,那是夏天时候卖草馃者的口头广告,也许只有“草馃”二字,也许没有吆喝,只是把那块用来切割草馃的金属板(片)敲击缽或碗,属于借助道具达到打击乐效果的那一类。草馃这玩意儿,除了潮汕一带,其他地区几乎无见。据说系由一种叫草馃草的植物加料熬制,冷却而为冻,有清热解暑之效。夏日,大榕树下,摆着草馃摊,是十分诱人的。因为草馃很便宜,相信不少潮汕人小时候都光顾过草馃摊。一个带黄冈特色的 “高枝莲”碗,盛着酱黑色的草馃,当然不会满盈,七八成然。卖主撒上红糖,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技巧,只薄薄的一层,却均匀而俱到!馋嘴如我者用手慢慢转着碗,双唇在浮面上轻轻吸溜,红糖登时十去八九,草馃则略略减蚀些而已,这一招也相当技巧(自然非一日之功)!然后,我辈伸过碗去,要求加糖。这是不成文的约定俗成,卖主通常要加第二次糖。卖主一般没有违规,又加了些须。我看着,甚感不满足,又吸溜一遍,希望第三次……卖主不客气了:“你这奴仔(小孩子)!”他不理睬我,我也就讪讪作罢。食草馃的喜闹剧每年要演好几回!有意思的是当我马齿加长,与不同年龄、不同性别的潮汕朋友谈起这个话题,几乎所有人的感受都和我一样,令我开心不已。
  搜寻记忆,夏日的市声多,印象偏于淡薄,冬夜的市声少,印象反而深刻。
  有一位卖蔗婶,每天晚上大约八九点钟将睡未睡时分,便人未到声先闻。“欲买竹蔗伊来哦!”“欲”,她发出潮州音bho第4声,“哦”发出潮州音e第6 声(潮州方言有八个声调,声、韵母与普通话相去甚远),高亢而奔放,从横街传到新街。她的叫卖声与众不同,引得一帮奴仔学她吆喝,她不加理会,继续走自己的路,叫卖声依然高亢而奔放,从新街飘向南门。听大人们说,卖蔗婶好像是苦溪寮那边的人,自然不知道姓甚名谁,买蔗的人多叫她“卖蔗婶”或“阿婶”,以今天的眼光看来,估计也就四十几岁。我母亲跟她买过蔗,说她是个爽利的人。有一次,我已经上床,听见大街上卖蔗婶在骂人,骂“死涧仔”、“短命仔”,我很纳闷。母亲进屋说,那帮奴仔真该骂!原来那帮讨厌的奴仔乘卖蔗婶不备,偷了她的甘蔗。若干年后,我从语文课本上读到杜甫的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:“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,忍能对面为盗贼……”我想起那帮“刺仔”,又隐隐觉得,在那高亢而奔放的叫卖声里,卖蔗婶实在很不容易。
  另一位是本镇人,卖粽子的。他的粽子颇有名气,人称“白弟粽”。他姓李,白弟大概是他的小名。那时节,靠贿赂买不来冠名权,最重要的是信誉。我叫他阿伯,对他颇有好感,似不在于他的名牌产品,而是因为他的儿子是我同校的学兄。在我小小少年时候,他的叫卖声教我刻骨铭心。那是冬天的夜里,寒风呼啸,街上没有行人,吠夜的狗也不叫唤了,隐隐的,寒风夹裹着一个苍老的声音,越来越近,仅有两个音节,却都拖长了好几拍:“粽——哦——!”接着,声音越来越远,终至消失在寒夜里。有一次,我还未入睡,出于好奇,从窗口往下看,啊,他来了,肩上背着一只似篮若篓的东西,粽子肯定就在里头,手里提着灯,那身影总是晃荡不定。我有些奇怪,这么冷的夜里,能有几个人买他的粽子?这问题直到许多年后,才由我哥哥为我作了解释,“黄冈从来就有夜市的传统,那些习惯食夜宵的人,还有那些赌博的人,那些‘销金窟’的人,都是买主。对我们潮汕人来说,即使只有一个买主,这生意也要做,大富翁往往始于挣小钱!”
  我不是民俗学者,对市声没有研究,我只是觉着市声里似乎蕴含着“一方水土一方人”的生存意识,或者还有某种竞争意识。

  四  湮没的胜迹
  黄冈的胜迹首推石壁山风景区,有涑玉泉、雷音寺、观音阁、纳海楼、粤东一璧、丽泽湖以及前代和当今名贤的题咏石刻,次为凤江四桥,为瑞光书院,为丁未革命纪念亭,为中山公园,为各种各样的庵观寺庙、亭台楼阁。这是黄冈人的共识。作为籍于斯、生于斯的我,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,忽然忆起那些辉煌过、如今湮没无闻的胜迹。
  一是池塘。
  我一直误读城池的池,以为那指的是池塘,近年从《十三经注疏》得知,“城郭沟池以为固”(语出《礼记》),才晓得所谓城,指的是城垣,所谓池,指的是护城河(我长期生活在北京,原应能理解的)。虽然误读,偏有模糊的美感。我想起太液池、芙蓉池、曲江池、凝碧池、洗马池、浴仙池,想起“鸟宿池边树”、 “秋水落金池”、“向晚双池好”、“夜半临深池”、“风乍起,吹皱一池春水”、“巴山夜雨涨秋池”,还有“十里横塘过雨”、“半亩方塘一鉴开”……
  从前的黄冈城几乎池塘处处。叫得出名的有石埕池、市后池、刘厝池等等,西门、北门、后田以及蟹洞一带是叫不出名的池塘群落,大大小小,星罗棋布,至于称坑称沟称窟的水面,恐怕无法统计。我非常怀念黄冈的池!一泓澄碧,风过处,微澜起伏,美极了!一个女孩子说,那是一池草馃!多么了不起的想象力!与苏东坡看到沉甸甸的麦穗想到烙饼的喷香,如出一辙。记得池边的大榕树似乎都弯向水面,枝叶几乎与碧波相亲,树阴下有一二摊卖橄榄、杨桃、猪脚圈、风吹饼的,或许树的盘根错节处竟然插着一丛燃过的高香,不知哪位老女人向树神祈过愿。那在孩子眼里十分开阔的水面极富诱惑力,怎能不跳进去游个痛快?逃学总是难免的,而挨先生的处罚、挨家长的打骂也同样难免。有谁知道,黄冈的池塘里隐藏着多少小男孩的故事!
  白云苍狗,陵迁谷变,这些池塘一个也没有留下来。不为别的,只因这些池塘,无一例外,水质越来越差,水域越来越小,与其成为污水池、垃圾场,不如填平派作他用,于是,石埕池变成小公园、市后池变成民居、刘厝池变成东门市场,给过来人留下了几声赞许,还有几声喟叹。 "
  二是亭坊。
  黄冈的亭坊最著名也最引人遐思的是中山路中段的四狮亭。
  据《饶平县志》记载,四狮亭建于明代万历年间。这座石亭坊,一正门两掖门,东西两面各置石狮一对,故名四狮亭。正门上端镶一石匾,东面刻“乡贤大夫”,西面镌“龙章宠锡”,东面四字端庄而已,缺少个性,有贬之为“奴才字”者,而西面四字则健笔凌云,雄浑而飘逸,人见人夸,原来是明代书法名家吴殿邦的大作。四狮亭因其建筑的独特和书法的精美,遐迩闻名,一度几乎成为黄冈城的“城徽”,起码也是象征性的建筑。
  1970年,四狮亭被拆毁。据说因为碍着交通的缘故,似乎还因为是“四旧”。我曾想,北京昔日的克德林碑可以由郭沫若重书“保卫和平”迁至中山公园,为什么四狮亭定要毁弃而不能移位?今天黄冈的年轻人对于四狮亭的来龙去脉感到茫昧,信口胡诌,不知伊于胡底。值得庆幸的是四狮亭的石匾抵今尚存!在 1970那样的年代,居然能够藏住这样的石匾,我对家乡的干部和群众怀有深深的敬意。
  啊,湮没的何止池塘和亭坊!印象里诸如北门的白衣庵、西门的城隍庙之属,这些昔日的胜迹,也都早已夷为平地。我想,社会的发展与变革总要破旧而立新,这应该是具有新思想、新观念的现代人所能够接受的。有意思的是人在理智上向往未来,而在感情上往往怀念过去,因此,记忆可以沉埋,却不会湮没。换句话说,审美观念与物质文明并非同步。人们可以尽情享受现代化的物质生活,却难以抛别昔日的美感。在怀旧情绪的支配下,汕头国际大酒店的旋转餐厅,排解不了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的况味,于是,餐厅里蓄意燃起红蜡烛,人们喝着咖啡,品味的是烛影摇红!
  挥不走的“从前”情结……

  五  童趣种种
  倒退几十年,黄冈小镇上的小男孩手里能有什么玩具?电动的玩意儿当然没有,木头手枪便是稀罕物!小奴仔渐渐成了大奴仔,耍弄木刀竹剑,显然“小儿科”,更遑论捉迷藏、丢手帕之类,那是姿娘仔(潮语小姑娘)之所喜乐。怎么办?路在前方!走出家门,外面的世界很精彩!
  有一些童戏是全中国通行的,比如放风筝、打水漂、粘知了、捉蜻蜓、摸鱼、捕雀,还有斗蟋蟀、钓青蛙、撵圈儿等等;有一些更带潮汕特色,比如灌“杜猴”、养“沙鯭”、挖河蚌、捉海蟹、打蛇、掏鸟蛋、烧食蝉和麻雀、“敲土窑”等等。今举数种。
  “杜猴”学名蝼蛄,又名土狗子,昆虫纲,直翅目,蝼蛄科,是害虫。灌杜猴与老北京灌屎壳螂略似,用的都是“水攻”。所不同的,屎壳螂较易识别,只见道旁有细土一丘坟起,排开细土,伸指探穴,便知虚实;杜猴则不然,往往有两个以上小穴,仿佛多窟的狡兔,你必须水淹此穴,株守彼穴,堵死另穴,方能生擒活捉。
  “沙鯭”学名斗鱼,鱼纲,攀鲈科,体侧扁,长约六七厘米,吻短,口小,眼大,尾长,体赤褐色,上有十条左右的蓝绿横带,色彩斑斓,赏心悦目,是著名的观赏鱼类。潮汕一带的沙鯭属歧尾斗鱼(黄冈又称“拍被”)。雄鱼善斗,养沙鯭为的是观赏打斗!平时养在陶罐里,一罐只养一尾;一旦两尾同置一罐,登时打斗起来。口吻对咬,身子因发力而更扁,成弓状,歧尾开张,月牙铲然,也弯了起来,两尾对咬的鱼连体呈S形,较劲使水面荡开细细縠纹,又是转动着的S形,煞是好看!几个回合后,胜者犹贾余勇猛追穷寇,败者则拖着扫帚尾落荒而逃,奇怪的是原先的赤褐蓝绿竟变成惨白死灰,真个兵败如山倒。
  童戏最有意思的似乎是“敲土窑”。
  那是春夏或许秋冬时节,几个好同学相约到凤江玩,放风筝或许挖河蚌。我们淌水或许游水,来到凤江上的沙洲。沙洲可以很小,也可以很大的,随水汛而变化。柔软的溪沙坝诱人打滚,溪沙坝上可以放风筝,也可以挖河蚌。忽然有人提议——“敲土窑”!大家轰然一响,齐声叫好,而且马上行动起来,又都上了岸。有的找田土砌窑,有的拣拾干草、树枝备料,最富冒险精神的人派去偷番薯,要从农人地里挖出番薯,又不能让人家捉住,难度不言而喻。(真侥幸!没有失过手,只一二回有惊无险。)小伙伴们拾来十几块田土,砌成窑,用干草、树枝把窑土烧红,熄火后填进番薯,再把土窑踏平,盖上溪沙,插个草标为记,就算是齐活儿。大家便去放风筝,或挖河蚌。过了约莫半个多小时,扒开温热的沙土,扑鼻一股番薯的浓香。看看红日西坠,索性把风筝放飞,若是河蚌呢,许有一二位同学愿意带回家去,倘无人愿带,干脆乱抛乱撒。自然,溪沙坝也非久留之地,万一番薯的主人找来,真不是闹着玩的,得意不可忘形!
  前些年,为了重寻旧日情趣,我和当年的同学又到溪沙坝“敲土窑”。倘与小时候相比,如今档次高出太多了!举凡食物、调料、工具、用品,无不高级,我们甚至把工夫茶也引进了,几近完美!只是满嘴流油之际,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滋味!

  回想起小时候的黄冈小镇,走出那可数的几条大街,难见洋灰路,小巷仔不是铺的条条石板,便是铺的鹅卵石,无论河边、池畔,亭外、桥头,处处有野花野草,不要说翠竹苍榕,带刺的龙舌兰、扎脚的含羞草,就是不起眼的菖蒲芦苇,也在悄悄绽放它那散碎的小花。近日,听说某地城市建设方面有一个口号,叫做“黄土不露天”。我不知道真的做到黄土不露天会是什么样子!连个挖蚯蚓的地方都没有,怎么去塘边溪上钓鱼?让小孩子也去买人工鱼食、握进口鱼竿,坐在鱼池边规定的区位,对着浮标修身养性么?毋庸讳言,水泥加绿地,在造就人工景观的同时,也失去许多野趣,包括童趣。
白弟,这名号我处也很多啊。不知和 lak白弟 有无关联。

boh买竹蔗,呵呵。这个boh又出现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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蹉跎莫遣韶光老 人生唯有讀書好 學須靜也  才須學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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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州话八调代表字:
1胎tho 2讨thó 3退thò 4托thoh
5逃tô 6在tŏ 7袋tō 8夺tôh
潮罗特殊变体:[ɯ]=ṳ=ur;[ã]=aⁿ=an;
[aʔ8]=âh=a̍h;[ts]=ts=ch;[tsʰ]=tsh=chh

回復 #2 輶轩使者 的帖子

白弟(pe̍h-tĭ),谓小孩子皮肤异乎寻常的白皙。
郭先生这篇文章无不洋溢着对故乡的爱,
栩栩如生的情景描绘更是令人仿佛置身其中,
尤其是“草粿”那一段。

我谨补充几个地方解释:

凤江,黄冈旧称“凤岗”,或许凤江因此得名。至今黄冈河上仍有一座桥命名为凤江桥。
草粿(tsháu-kué,闽南称之仙草果),与石花(chie̍h-hue,闽南称之石花冻)等为暑夏凉点小食。
耍把戏卖药,或称做把戏(tsò pá-hì),为市井杂耍卖艺卖药者。
银纸灰,或称银锭灰,为卖拜祭用品之小店。
阉鸡割猪者短笛声,常闻调有如 ti55 tu33 ta21 ti55 tu33。
死涧仔,即死囝囝(sí-kán-kiáⁿ)。
石壁山,或称石壁庵、上壁庵(chiĕⁿ-peh-am),毗邻城东饶平二中。
沙鯭(sua-man),闽南称之中斑。

[ 本帖最後由 lee 於 2010-5-13 22:03 編輯 ]
>> 比如灌“杜猴”...

灌too7 kau5 臺灣也有的.
灌土猴我处也有。曾参与过。
石花未闻。我处暑时一般是叫卖草粿和豆腐花。草粿,客家谓之草粄,感觉貌似龟苓膏,而口感不同,较软,有特殊的甘苦味,据说为草粿草与甘草熬制而成。闽南仙草也是么?我只在广州见过不少所谓仙草蜜、烧仙草,感觉不同于草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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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先生描写的童年趣事,于我也有颇多重合。年与时驰,白驹不驻,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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灌涂猴 在闽南 有引申做 喝酒 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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