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汝杰:百年后温州人说什么话?

近日,沈克成、沈迦父子合著的《温州话词语考释》出版。此书是作者继《温州话》之后的一本研究温州方言的新著,共收录温州话特征词语一万多条,按普通话音序排列,每条词语均予以注音释义,注音采用作者自创的拼音方案,释义不拘一格,只求简明扼要,并尽量举出历代文献书证,注意考察发掘每一词语的源流嬗变,部分词说明词性。此书同时还收录了有关专家对温州话中某字的不同注读,其中就有游汝杰等。
  游汝杰先生是温州人,也是位汉语方言学专家,今天他走进了我们的专栏。

  游汝杰,1941年七月初三生于温州一个商业主家庭,1953年温州一小(今广场路小学)毕业,1956年温州二中初中毕业,1959年从温州四中考上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(当时校址在杭州),毕业后分配杭州江城中学任教师。1978年恢复高考之后,考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语言学专业硕士研究生。1981年获硕士学位毕业留校任教至今。

  长期以来,游汝杰主要研究领域是汉语方言学和中国文化语言学。特别在吴语领域取得了显著成果。他从研究生阶段就开始实地调查记录汉语方言近百处,擅长于汉语方言的综合研究和比较研究,致力于汉语方言学的理论建设;在从事方言调查工作时,于1985年首倡中国文化语言学研究。他的论著主要有《方言与中国文化》(与人合作),《上海市区方言志》语法部分、《汉语方言学导论》、《中国文化语言学引论》、《西洋传教士汉语方言学著作书目考述》等。发表论文80多篇,刊于《中国语文》、《方言》、《民族语文》等学术刊物,曾七次获省市级以上的科研成果奖(包括与别人一起获奖)。游汝杰现为复旦大学特聘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复旦大学吴语研究室主任,兼任中国语言学会常务理事、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理事、上海语文学会长等职。

  采访游汝杰还真有点戏剧性。早就计划采访这位温州学人了,可是新闻强调有新闻由头,希望有个切入点,因此一直在寻找时机。近日沈克成、沈迦父子出版《温州话词语考释》,我想从此书谈起向他讨教有关温州话的问题,于是与他联系。然而他很忙,博士生答辩之后还要去香港讲学,无暇接受采访。不过,他是个热爱家乡的人,热心地向我推荐采访他的三叔游修龄先生,而且还说先采访耄耋之年仍笔耕不辍的老教授吧。很感谢游先生的推荐,我也就先到杭州,完成了采访。现在他可以接受采访了,我又赶到了上海。

  采访对象:游汝杰 汉语方言学专家 复旦大学吴语研究室主任 复旦大学特聘教授 博导(以下简称游)

  专栏主持:金辉 温州都市报记者(以下简称金)

  题图摄影:陈莉莉

  盛夏的复旦校园,浓荫如盖,知了长鸣。因为是暑假,少了往日的喧哗,林阴道上也没几个人,蝉鸣使校园愈加幽静。而光华楼的中文系却是另外一番景象,一群群不同肤色的外国学生在等老师上课,给大楼增添了热闹的气氛。游先生没有上课,但他仍来学校,他说资料都在办公室,方便些。游先生做研究没有暑假。

  游汝杰的个子不高,与其三叔游修龄先生有点相似,也是一头的华发。我们用温州话交谈,这里不仅有乡情,似乎还多了一点专业氛围。

  《温州话词语考释》蛮好

  金:我在翻阅沈克成父子的新作《温州话词语考释》时发现,他们在标温州话的用字时若遇到异字,也注明某某的用法,其中多次提到您的名字。不知您对这本书有何评价?

  游:沈克成先生给我寄来两本书,一本是《温州话词语考释》,还有一本是《温州话》。我翻了一下,蛮好的。他用拼音来注温州话,不错,清末民初时在温州的英国传教士曾经搞过,但没有流行开来。沈先生的书有分析,有专业性,一般人也可以看,有成语、谚语、俚语、散讲等收集不少,对温州话的普及有益。

  不过,有的词语用法与我的理解不同,如温州话中的“闪龙”,他用“闪雷”;“鸟窝”还应有“儿”字;还有“这”,他认为是“这个”的合音。这里的“这”字读入声,词源应该是“个”。这些问题都还是可以讨论的。总之,沈先生的研究很有价值。

  随夏承焘一年受益终生

  金:温州人研究温州话,得天独厚,不仅因为温州人能说温州话具有区域优势,更因为温州话是古汉语的活化石,保留了不少上古、中古汉语的痕迹。听说,瑞典著名汉学家高本汉(B·KARLGREN)在所著的《汉语方言词汇》中,吴语只收上海话和温州话;北京大学《汉语方言字汇》、《汉语方言词汇》中,吴语也只收苏州话、温州话,可见国内外语言学家都认为温州方言在汉语方言中具有重要地位。您研究汉语方言是不是因为温州话很古老而喜欢上的?

  游:我是温州人,当然得地利之优势。不过,我1956年初中毕业后,因病休学就到杭州我姑丈家了,这是个重要的转折。

  姑丈夏承焘是“一代词宗”,杭州大学的著名教授。他亲自教我读唐诗宋词,教我用温州话吟诵宋词。他自己学唐代褚遂良的书法,叫我也跟着习字。他规定我每周读一首宋词,并写出读词的体会,他会给我口头批改。夏先生一生钟情于古典文学,希望我也能踏进古典文学的殿堂,可是我却选择了语言学。

  记得当时研究温州方言的郑张尚芳常来夏家与姑丈讨论温州方言,我在旁边听着也有点感兴趣。再就是姜亮夫先生了。他是我国著名的楚辞学、敦煌学、语言音韵学大家,与夏先生是邻居。他对我说,温州话是很有意思的方言,有特点,你可以与郑张尚芳一起研究温州方言。其实夏先生也懂音韵,他曾经带我到浙江图书馆看罗常培、赵元任的书。我对语言学的兴趣也随之增加了,也就跨进了语言学的世界。

  在姑丈家生活了一年,我回到温州,在温州四中读高中。实际上我高中未毕业就参加高考,考上了当时在杭州的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。

  金:您有夏承焘先生的指点是您一生的荣幸。那么您在温州还有谁给您留下深刻印象?

  游:那就是我向你推荐采访的浙江大学教授游修龄了。我们家是个大家族,祖父开打铜店,到父亲辈已经在五马街开五金店了。我们家开始住玉堂巷,后来搬到柴桥巷,三叔也与我们住在一起。他毕业于英士大学,他的兴趣广泛,懂音乐,喜欢文史。他到杭州工作后家中留有一个书橱,有许多藏书。英语书籍对我的影响最大,其中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《莎士比亚的故事》、《鲁宾逊漂流记》、《金银岛》、《一千零一夜》等缩写本,引起我对学习英文的极大兴趣,后来曾逐一阅读,并作为练习,译成中文,受益匪浅。

  我大学毕业后在杭州江城中学教书,我常去他家拜访,或在姑丈家见面。我曾向他请教过水稻栽培史与语言史的关系。

  小孩不说温州话不要紧

  金:据我所知,您研究汉语方言的范围很广,涉及汉语方言学、社会语言学、文化语言学等,成果斐然、著作等身。您最满意的成果是什么?

  游:我研究的不仅仅是温州方言,还有吴语等。郑张尚芳先生研究温州方言不仅很深刻,而且硕果累累,超越他是很难的。我在上海搞了《汉语方言学教程》,这是全国高校教材。在我看来,2002年出版的《西洋传教士汉语方言学著作书目考述》一书,花费了我不少心血。此书我从读研究生时就开始收集资料。国内所藏传教士著作大多毁于“文革”。1995年始,我得到国内外研究机构的赞助,先后去了日本、英国、美国、加拿大、瑞士等国,翻阅、复印了大量资料,方成此书。其中还有事关温州的。

  鸦片战争以后,西洋传教士来华传教。为传教方便,他们纷纷学习当地方言,并大量编写记录和研究汉语方言的著作。他们更热衷于用方言翻译圣经,直接用方言布道传教。英国传教士苏惠廉1882年至1907年留居温州,1903年罗马字本的《新约》在温州印刷出版。据郑张尚芳先生调查,苏惠廉在翻译《新约》前曾请教过温州学者(多为牧师),一起制订方言罗马字拼音方案。参与其中的温州学者之一汤联奎为县禀生,曾任高等小学校长、教会中学教师等职。温州话罗马字表手写本《瓯音字汇》今藏温州市图书馆,弥足珍贵。

  金:你们为研究方言四方奔走,皓首穷经,令人肃然起敬。可是现在不少温州的孩子不说温州话了,偶尔冒出几句也是很生硬。在家里,连爷爷奶奶也只能与孙辈说半生不熟的普通话。您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,其原因是什么?

  游:自改革开放以来,经济发展突飞猛进,不同地区的人们相互交往日渐频繁。作为人们交际的最重要的工具——语言也突显其重要性。普通话是当之无愧的全民语言,方言区也有越来越多的居民学会和使用普通话。方言区普通话的地位日渐提高。由于大量外地人移入,这种现象尤其突出,甚至许多小学生只说普通话,不说温州话。这种现象上海也存在,为此我们在上海地区进行过一次调查。调查表明,幼儿园和小学生不论在家里还是公共场合,说普通话者居多。但是小孩不说温州话并不要紧,随着年龄增大,特别是工作以后,将恢复说本地方言。这是对地方文化的认同,对家乡的认同。

  语言社会学告诉我们,许多人都有双重语言能力。双重语言现象是就语言的社会功能而言的,即在同一个社会日常生活中,有两种或两种以上语言并存的现象,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语言,在语言使用上有层级之别。双重语言现象在中国普遍存在,方言区的居民大多也会说普通话,因场景不同选用普通话或本地方言。

  语言不仅是社会的资源,也是个人的资源和权利。在社会竞争日趋激烈的现代社会,一个人掌握的语言越多,竞争能力和适应能力也就越强。在方言区放弃使用方言的机会和权利,不是明智之举。

  百年后瓯语区都说温州话

  金:温州电视台也开设了方言新闻栏目,很吸引爷爷、奶奶岁数的观众,起到保护温州方言的作用。

  语言是有生命的。随着社会的变革,温州话也在演变,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些温州话词汇消失了,温州话中的新词汇也不断增加。以前温州郊区南塘一带的温州话与老城区的五马街一带有区别,如南塘一带将“豆腐”发音为“迪腐”,而现在城市在扩大,南塘一带高楼拔地而起,居民云集,原来南塘一带的温州话被老城区的温州话覆盖了,我隔壁的邻居老李是南塘灯塔村的,也发“豆腐”音了。你认为温州话会消失吗?我们有为此担忧的必要吗?

  游:小地方的方言是会消失的,如你说的南塘一带口音。而温州话在浙南地区是优势方言或者称是权威方言,是会覆盖其他方言的。我认为没有必要担心温州话会消失。只是温州话会变化,百年前的温州话已发生了变化,如“烟”,现在读“i”,过去读“ie”,与永嘉腔有点相近,但语音系统没有变,词汇还是接近的。如“走”,老派温州话说“行”,现在变成“走”了。

  在现代世界,活的语言有三四千种,在古代世界曾经存在而在现代世界已消失的语言更多。语言或方言与世界上其他事物一样,有生也有死。同时与其他事物一样,变化是绝对的,静止或标准是相对的。今后的温州话可能有更多普通话的成分,但它仍然是一种方言。

  我想,百年后,瑞安、乐清、永嘉、平阳、文成、泰顺等瓯语区的方言将向温州话靠近,也就是说因为温州城里话是温州地区的优势方言,这些地方的人将来都可能说温州城区的温州话。

  金:是吗。那温州地区的方言也将基本统一了。有人说,方言虽土,但它是我们的根,也是区域文化的组成部分,只有保护方言才能保护好区域文化,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?

  游:方言是一个人的母语,能充分地表达思想感情,何况方言还蕴涵着地方文化。因此方言是地方文化的组成部分,方言的消失是一种文化的损失,那是很可惜的。我们主张极力维护方言的生存,甚至维护方言的纯洁性,即正宗的读音和词汇。一个温州人,在外地如果连温州话也不会说,同乡相逢就减少了亲和力。我在《方言与中国文化》一书中曾谈到这些问题。

  金:您对温州话的研究还有新的计划吗?您对温州话研究的前景是怎么看的?

  游:暂时还没有。国家语委有个“语言国情调查”项目,将在上海、江苏试点,我与潘悟云先生都会参加,这可是个大项目。

  我想,温州话的研究还是有事情可做的,听说温州大学也有人做,复旦大学有位永嘉籍的博士也计划研究温州方言。现在看来,温州话的变化和新流行的温州话也值得研究。


http://yanhai.net.cn/html/zixun/ ... 009/0827/90770.html

语言国情调查

听起来似乎是不错的一个课题。
温州话的变化和新流行的温州话也值得研究。
这个确实我也认为值得研究。所以此君开的“流行语”那个贴,我认为值得好好挖掘。
Tshṳ̂-pui Avalokiteśvara Phŏ-sat pó-hō tshuân-ke-nâng jît-jît phêng-an!
蹉跎莫遣韶光老 人生唯有讀書好 學須靜也  才須學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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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州话八调代表字:
1胎tho 2讨thó 3退thò 4托thoh
5逃tô 6在tŏ 7袋tō 8夺tôh
潮罗特殊变体:[ɯ]=ṳ=ur;[ã]=aⁿ=an;
[aʔ8]=âh=a̍h;[ts]=ts=ch;[tsʰ]=tsh=chh
温州音系这一百年来变化也很大,太超前了。。。